大姐夫的人世间(7)
(纪实作品)
杨崇德
引子:
大姐夫啊,你在人世间的岁月,尽管苦难而匆忙,但也闪烁着无穷的光芒!你那一缕缕光芒,所映射出来的辉煌,就在于:你活了67岁,当了43年姐夫,躲了5年计划生育,生了5个儿女,得了9种疾病,与病魔抗争了22年,却没享受到1天舒舒服服、无病无痛的父辈日子……
19,头一次见外甥女
1980年2月17日。
农历正月初二。
刚过完大年三十,我就在盼着大姐夫你和大姐来我们穷天拜年。
并不是想吃你们带来的甘蔗、橘子、糖果之类,我是在想,你和大姐一旦来了,那么,你们那个不满5个月的女儿,也一定会抱过来的。
我记得相当地清楚。那一年,我们队易家院子下面那口水塘,被队里给放干了。到底得了多少鱼,我不得而知。
反正,是被生产队给彻底放干了。
水塘的四周,泥浆很厚实。越往外踩,越是干瘪。只有水塘中央,积了一团水,有三四个脚盆那么宽。
我还记得,在水塘中间,还陷进去了一棵瓜棚树枝。那棵没了皮的树枝,也不知是谁何年何月扔进去的,就那么拱在那里,很执着,很古老,很原始,像堆埋千年突然出土的骨头。
小时候,我们经常和水牛们一起,在那口水塘里洗澡呢。
我们还可以从水塘的岩缝里,摸出一些田螺和蚌壳来。塘里的泥,细腻得像豆腐。踩在上面,光溜溜的,就像踩在人的肚子上。
这样的水塘,肯定就会有泥鳅了。
虽然是冬天,泥鳅都已钻到泥巴里去了,可我还是有办法让它们尽快苏醒,然后无可奈何地钻出来,成为我家正月里的佳肴。
我相信,大姐夫你若是来我家拜年,看我冬天里还弄到泥鳅,你一定会惊讶不已的!
我剁了两匹茶油饼,将它们捶得粉碎。
然后,又将细碎的茶油饼粉末,洒在水塘中央的积水区。
又砍来一棵茂盛的长树枝,投在积水区。人踩着四边干湿干湿的淤泥上,拖着那根长树枝,一阵一阵地搅和。
如果是夏天,那就更好办了。我可以赤着身子,跳到水塘去,一顿掺和。那样,水里的茶油饼粉末,就会被搅得白泡子四起。泥鳅、黄鳝、鱼、虾子、青蛙之类,喝了这冒白泡泡的水,就会受不了,就会翻白眼,就会晕头转向的。那个时候去抓,一手一个,很好捉到。
因为是在过年,天气寒冷,而且我也穿了一双娘做的新棉鞋。因而,我就只能捏着长长的树枝,在泥塘四周,像驴子拉磨一样,转着走。
还是有效果的!
正月初一的下午,我就抓到了好几条泥鳅。都有大人的娘手指那么大。肥得流油!
大姐夫你们过来拜年,正好要经过那口水塘。
你们从坳上下来,走到土地公公处时,我正在水塘里,伸着脖子,查看泥鳅呢。
大姐抱着你们的女儿,走在前面。大姐还喊了我一声“娃娃”,也不再说我什么。
大姐夫你呢,挑着一担箩筐,里面当然装满了拜年的货物,在后面走。
我看到你们后,急忙从水塘里爬了出来。
你看到我那双布鞋的边缘,沾满了黑泥,就问我:“代果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我说:“涝鳅鱼!”(涝,就是药的意思)
大姐驻足在田埂路上,对我说:“娃娃,天气冷死了,有什么鳅鱼涝呢?快回去吧!”
大姐从来都不喊我的名字,一直叫我“娃娃”。
我和大姐只隔十岁多一点,我如今都已经五十多岁了,大姐还是这么叫我“娃娃”,改不了口。
可见,我在大姐心目中,是多么可爱和贵重啊!
我急步奔过去,我想看看大姐手里抱着的那个外甥女。
大姐把她手臂上那根厚厚的毛巾撩开,慢慢地,就露出一张可爱的婴儿脸。
这个小家伙啊,她对着穷天那灰蒙蒙的天空,眨了眨眼,然后就打了一个饱嗝。
这时,大姐夫你过来了,你对着你的这个女儿说:“喊舅舅,喊舅舅啊!他是你的舅舅呢!”
这么小,怎么就知道喊舅舅呢?
大姐夫啊,你把你的女儿当大人了!
我问你说:“大姐夫,她是不是叫华英?”
你说:“是的,就叫华英!名字好听吗?”
我点了点头,说:“好听呢,好听呢!”
我伸着一根手指头,在我这个外甥女廖华英的脸上,轻轻地勾了一下,挑逗着说:“阿勾勾!”
华英笑了。
真是好玩!
我也顾不上看塘里的鳅鱼了。
我一下子冲到了最前面,啪打啪打地给家里人报信去了。
娘把火堂里的火,烧着很旺。郎来拜年了,而且外甥女也来了,长得白白净净,肥乎乎的,笑起来,很可爱。
看得出,娘是高兴的。
我对大姐说:“大姐,我来抱一下,好吗?”
娘说:“她会认人的,要哭,你把她抱到哪里去?”
这时,大姐夫你就对我说:“华英不太认人,她只晓得呷奶!呷饱了奶,哪个都可以抱。很听话的!”
我抱着呷饱了奶的外甥女,在屋子外面转了几圈。
转着转着,我又有点放心不下水塘里的鳅鱼了。
我抱着我的外甥女,在水塘四周走,瞪一眼水塘,又对手臂上的外甥女说:“华英,舅舅给你抓鳅鱼欧!你呷吗?”
5个多月的外甥女,对我笑了。
我俯下头,偷偷地亲了她一口。
想不到,我和她打啵时,她竟然吸我的舌头呢!
真是可爱极了!
现在,我可是舅舅了!
在我的印象里,舅舅,应该是特别地贵重,特别地异样的呢!
我就看到过,松娃叔的舅舅。他舅舅个子高高的,脸长长的,鼻孔红红的,不爱说话,相当严肃。
我也看到过,满元叔的舅舅。他舅舅戴着一顶毛绒绒的棉帽,穿一身黑衣服,肚子上的衣扣子,一直扣到了脖子上,他坐在满元家火房的最里面,咝咝地喝酒。狗从他胯下爬过去时,他将脚重重地往地板上一墩,骂得很凶。
可是,舅舅的这些特色,我现在一样都还没有具备,我还在这里涝鳅鱼,我却当起舅舅来了。
真是高兴啊!
20,复核工分
爹也从外面回来了。
爹见到我大姐手里那个小外甥女时,嘴唇裂了裂,笑了。
爹算是用的微笑,和这个小小的外孙女打招呼了。
然后,爹就要我到七七叔家里借算盘。
我当然不愿意去。
我正在易家院子下面的水塘里弄鳅鱼呢!万一,鳅鱼钻出来了,被其他人给捡走了,那不是太可惜了吗?
所以,去七七叔家里借算盘的事,就只有叫我的大妹妹蛇崽去完成了。
蛇崽极不情愿地,但又躲不掉。她把眼睛朝我鼓了鼓,那也是发泄心里仇恨的一大表现了。
大妹她拿我没办法的。
我已经到新建读初中了,她连新建是个什么样子,都还不知道,她拿什么来跟我僵持呢?
家里马上就要喝甜酒了。
这个时候,去借算盘,真的是太背时了!我的大妹蛇崽,此时应该是这么想的。
蛇崽在屋门口,有些磨磨蹭蹭。
我对娘说:“妈!爹要蛇崽去借算盘,她还在这里磨蹭呢!”
蛇崽把眼睛朝我一斜,翘起嘴巴就去了。
大姐夫你啊,不亏是个读过书的人,一下子就把我的计谋,给彻底识破了。
你知道,我是这个家的“王”,受到爹和娘太多的异样宠爱,有些霸道了,有些自作主张了。
你笑着对我说:“代果,你是怕耽误了你涝鳅鱼的事了吧?”
我嗨嗨地对着你笑。
很快,我的大妹蛇崽,很不情愿地从七七叔家里,借来了一把黑乎乎的大算盘。她把算盘扛在肩膀上,一进屋,就对我说:“你涝到几根鳅鱼了啊?懒就是懒!”
娘早已将我家抽屉里那两本工分本子,交到了大姐夫你的手上。
我看到你接过算盘,右手几个指头,扣在算盘架子里,往空中抛跛了一两下,“啪啪”——上面那排两颗子的算盘珠子,就全都老老实实地归位到了上头。
你把算盘摆在膝盖上,拨齐下面的珠子,一边翻着工分本,一边噼哩啪拉拨子。
你嘴里还念着:五分、七分……
生产队里虽然有七七叔当会计,但我们家出工的工分,要一个星期才能记一次。相隔这么久,谁能保证七七叔不会记错、不会算错呢?
前几次,大姐夫你来我家,就为我家纠错并增加了不少工分。
若不是你噼哩啪拉重新算一次,那些少记的工分,就永远地石沉大海了。
那可是我的爹娘和二姐辛辛苦苦流出来的汗啊!
爹问你说:“拾妹啊,七七记的工分,有没有错?”
你说:“差十几分呢,我再核一次吧!”
这时,我不仅对那把黑乎乎的算盘,充满了敬畏,还对大姐夫你啊,敬佩得五体投地了。
我在心里暗暗地想:将来啊,如果我也会打算盘,就好了。至少,不会吃算错账的亏呢!
21,亦兄亦师
我读初中了。
大姐夫你像兄长更像老师,更加关注我的学习了,对我的期望也更加高了。
我当着爹娘的面, 对我说:“读书,和做人学艺一样,除了要吃得起苦,还要有好的心态。”
我真不明白,大姐夫你当时说的好的心态又是指什么。
可你已经在给我揭晓答案了。
你说:“代果啊,我听你的老师讲,说你这个人,读书还晓得上劲,就是只能经得起表扬,经不起批评啊。”
我心里一紧。
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呢!
我就是这样的啊。老师表扬我,我当然高兴,我希望老师天天当着同学们的面表扬我。如果老师批评了我,我会很伤心的,甚至会跑到一边,偷偷地流眼泪的。我在四卧龙读小学那几年,常常就是这样。
我知道了!
一定是我的杨贤军老师告诉你的吧?
对了!大姐夫你呢,也有个姐夫,就是我们四卧龙大队剥落形生产队的。你那个姐夫,我认识,他叫九贯锥子。他的屋,就在麻姑驼子的屋下面。我们从穷天到四卧龙读书,天天要从那里路过。
你是到你姐夫那里喝喜酒时,会到了我的小学老师杨贤军吧?
杨贤军老师,又叫黑子,他的家也在剥落形生产队。
欧,九贯锥子树屋(建房子),大姐夫你去喝喜酒,杨贤军老师就说我的缺点!
哼!那个黑子狗老师,也太不给面子了吧!
大姐夫,你还对我说:“经不起批评,其实也不全是缺点。至少,证明你读书读输了,不服气,还有上进性。”
你劝导我说:“现在读初中了,题目越来越难,遇到的挫折会更多,不能经不起批评啊,要善于在批评和失败中,找到改进自己的信心和勇气。只有这样,学习才能更有潜力,更有巨大的进步。”
那次,我还对你说起了我们的难处。我们的生理卫生课,书已经发到手几个星期了,一直没有老师来上课。
新建中学好不容易从铜湾借了一位老师,用两节课的时间,就把那门生理卫生课给上完了。
大姐夫,你肯定认识来给你们上课的那位老师,姓杨,叫杨解。就是你们三家田过来一点点的黄溪村人,和姐夫你那个大姐姐同在一个院子呢。
我们穷天人到铜湾去赶场,往往都会从杨解老师他们那个院子路过。
杨解老师长得标标致致,生了一脑壳弯弯曲曲的鸭公头发。有一绺长长的弯发,一直耷拉在他的额头上面。
杨解老师每次背过身,在黑板上书写后,转过身来时,总要用他的手,去撩一撩他那绺弯弯的鸭公头发。
这却算不了什么。
主要是,杨解老师特别特别地不怕丑!
他一上来,捏着粉笔,就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女人的那个。
我们全班同学都被那个画像惊呆了。很多女同学,都 脸红了,都把头低下来,不敢看黑板上的东西。
我还听到凉山坡的杨良妹同学,坐在我旁边,偷偷地骂:剁脑壳的!
还是我们的杨隆书老师好啊,他虽然看到了我的小鸡鸡,却没有在学校透露半个字。这让我对他终生充满了无比敬意。以至于,几十年后,杨隆书老师带着师娘,来长沙看他们女儿时,我热情地款待了他们。那次,杨隆书老师还是提及到了我当年穿开裆裤的事。杨老师真好,该说的时候才说,不该说的时候,几十年也不说。
你要我把语文、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英语当作重点,生理卫生学不学,也不是特别重要。
大姐夫,你当时对我说这话,我却不敢全部赞同啊。
如果不是请来了一个杨解老师,给我们讲那本生理卫生,我怎么知道,男的身上有X和Y,而女的身上全是X呢?
生男生女,取决于男的,而不是取决于女的。
女的真是受冤枉了啊!
(本篇写成于2021年3月27日。2022年11月14日夜,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。)
请看续文:《大姐夫的人世间》(8)
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:
1、本纪实作品,写于我大姐夫去世后的半个多月里,即2021年3月下旬。大姐夫走的时候,亲人云集。这也是上天对我大姐夫的恩赐。
2、本作品曾发表在本人微信公众号上,感动过许多亲友。若读者想阅读本人其他作品,可在微信上搜索并关注《崇德随笔》微信公众号。
3、本作品追求绝对真实,以还原我大姐夫所处的岁月。约10万余字。现特推荐给 “齐鲁壹点” 平台作为首发。欢迎读者朋友提出批评意见。
4、本人反对:网络上某些靠流量赚钱的写家,别将本作品肆意拖到其个人账号上转发,以赚取流量。对此,本人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。
作者简介:
杨崇德,男,1965年10月出生,湖南怀化市中方县人。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协。曾在全国两百多家报纸、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千篇。数百篇被《作家文摘》、《小说选刊》、《小小说选刊》、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、《杂文选刊》、《读者》、《故事会》等刊物转载。上世纪,本人曾被《微型小说选刊》列为“微型小说百家”之一。2010前后,本人出版了文学作品集《故乡的云朵》、《冬天的生活》、《丛林狼》、《麻麻亮的天》等。有作品曾获《小说选刊》2014-2015年度“读者最佳印象奖”。有作品被译成德文,在德国出版发行。有数篇作品被全国50多所重点中学选为语文考试分析试题。本人系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理事,现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。
壹点号崇德随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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